复兴之路上,无须流连“大国记忆”
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复兴”,是效法世界先进经验并在现代工业文明中接受锤炼的结果;源自汉唐盛世的“大国记忆”令不少人陶醉,却无法为这种复兴提供内生的动力。
“复兴”一词,正如罗志田先生《从文化看复兴与崛起》(原载《读书》2014年11月号,下称《从》)一文中所说,“复兴与崛起两词都很流行”。至于为何流行,原因有二,一是“国家提倡”,二是“精英响应”。简而言之,在当今态势下,“复兴”一词,显示出它作为国家和精英均认同的话语权力顶端的意义,成为流行语实乃理所当然。
问题也接踵而至。首先,当下使用的“复兴”,是汉语话语系统里的“复兴”,还是类似欧洲文艺复兴的“复兴”?其次,“复兴”的元点何在?是基于对未来的构想,还是基于对过去的回忆?对此,恐怕没有哪个答案可以让当下使用“复兴”一词的所有人都满意。
《从》文就此认为,实现“复兴”,就要展示出中国曾有过的辉煌“文质”,进而把中国从晚清走向没落的记忆,也就是把“大国不存”的失忆里挽救出来,还原于中国曾经拥有的、几千年的大国记忆。然而,在这一系列有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里,《从》文却似乎忽视了:中国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中国,并非出自那个老帝国及老帝国的文化枯枝里发的新芽,而是出自中国从晚清起向西方学习,从而催生出的、完全不同于100多年前的新枝。
1、文化衰颓,是旧中国没落的前奏
中华老帝国的那段枯枝,大约是这种情状:一、整个社会几乎完全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二、其文化即“文质”亦是建立在农业时代之上。正如钱穆所说,“(进入晚清的)中国社会一向栽根于农业经济上,骤然接触到近代商业经济性的西方社会,便手足无措了”。
将时钟拨回16世纪,这个星球的东西两端,中国尚在明王朝鼎盛时期(清人甚至称其“远迈汉唐”)。而在西方,自佛罗伦萨开启的文艺复兴,正由地中海向北推进。按照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叙述,此前,大小暴君建立起独断的政治制度,令“佛罗伦萨的作家们深恶痛绝”,于是,旨在反对暴君的文学家、艺术家们发声了。得益于他们的鼓与呼,威尼斯、佛罗伦萨等相继建立起共和制度,逐渐摆脱神权束缚,加快了个人的发展,从而更加廓大地开启了以佛罗伦萨为中心的文艺复兴。这些城市,一方面强调“最获利的工业体制的建立和商业途径的开辟”;另一方面则强调城市的最高目的是“生活和权力的享受”。
欧洲的文艺复兴,最开始确实像一场模仿秀,但它绝非古希腊或古罗马的简单复制,而是一场全新的、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关于人权利和关于现代化进程的重大变革。以此为肇始,15、16世纪的东西方愈发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世相。在中国,农业文明牢固地主宰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其“文质”依然是千古不变的儒家文化。反观同一时期的欧洲,却因为文艺复兴,从此开始走向光明的年代。换句话说,文艺复兴让欧洲整装待发、拓土扩疆,而中国则依然在“老大帝国”的光环中,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之“中”国。
从1500年到1900年的500年间,欧洲大踏步地走向现代化,无论政体,还是经济,抑或文化,实现了从中世纪到近现代化的实质性变革。中国却沉溺在农业文明里无法自拔,汉唐的大国记忆逐渐模糊。最终,先前还被视为蕞尔小国的英国,在1840年,仅仅动用了舰船40余艘、士兵4000名的部队,就把大清帝国打懵了。此时,后者的皇帝以及士大夫们仍不懂得,击败自己的是工业革命的成果,更是欧洲在文艺复兴后文化强势的成果。
从此,中国的大国记忆开始瓦解、崩溃、坍塌,最终被埋进了历史。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并非从近代才开始。只要看看周边国家,尤其是曾经受到过中国文化巨大恩泽的日本的态度,我们就会发现,在明代,虽然日本仍以“臣”的方式祝贺明成祖永乐大帝即位,但日本使臣口中第一次出现了“日本国王臣源”的称呼;再看日明两国的商业贸易,日本对明的出口远超之前所有年代,譬如明宣德年间即15世纪30年代,日本向明出口刀剑高达10万把,而像进口《四书集注》这样的文化经典,与唐宋比,已经少得可怜之可怜了。在现实中,我们却屡屡听到这样一种说法:以儒学为代表的汉文化的衰退与没落,是从晚清才开始的——而且,还仅仅把这笔“账”算在鸦片战争以降的各路列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