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伟大的壮举》之十二:乐器世家的荣耀和梦想
□阿比拜巴立冯永芳吴卉
喀什老城是一部凝固而触手可摸的西域史诗,是一座在中亚坐标上赫赫有名的千年古城,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给予自己生活和温暖的母亲,是给了自己无限创造力的父亲,也是一个需要守护的孩子。这里的草、这里的水、这里的人都被老城这种神秘的美吸引,都希望将自己的足迹深深地印刻在这里。库尔班江·阿不力米提就是其中的一个。
1月7日,游客们在“喀什市艾沙汗维吾尔族乐器制造行”参观。张磊摄
1月12日,中国文联文艺志愿服务团来到喀什老城区采风。在喀什老城区,中国文联文艺志愿服务团的艺术家们走进“喀什市艾沙汗维吾尔族乐器制造行”,在维吾尔族音乐家的伴奏下,艺术家们唱起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歌曲,表达对新疆的浓浓情谊。张磊摄
库尔班江的历史责任感
准备西落的太阳恋恋不舍地望着喀什老城的每一寸肌肤,土墙壁上留下清晨朝阳亲吻过的痕迹,在夕阳的照耀下变得那样的羞涩神秘。时时经过的人总会望着这些吻痕会心地笑笑;如今的老城太美了,美得没有人不愿意将自己的吻迹深深地印刻在这里。
喀什老城库木代尔瓦扎喀斯坎巴扎31号“喀什市艾沙汗维吾尔族乐器制造行”的店主库尔班江·阿布力米提一边做着正在紧皮的手鼓,一边望着窗外的夕阳。虽然爷爷的爷爷就已经住在了这里,可是库尔班江还是觉得老城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一天一变的“古典美人”。
“对老城的美我总是看不够,想不够,赞美不够……”库尔班江笑着说。
鳞次栉比的古老民居带着千年的沧桑静静地伫立着,在喧闹的城市里回忆着曾经的辉煌。幽深的小巷、温婉的笑脸、奔跑嬉戏的孩子……喀什噶尔老城在悄无声息地吐纳,散发着古丝绸之路上那座骡马驮队烟尘四起、商人学者聚首离别、嚷声震天的古城若隐若现的往昔,吸纳着今天车水马龙、脚步匆匆的时间的节拍。喀什老城,是库尔班江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一条条小巷中、一扇扇木门里,都隐藏着无数个来自千年以前的传说和故事。这样一片土地,就算把一颗跳动的心埋进去,也是愿意的。
家族什么时候走进老城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的那些历史片段,库尔班江的爷爷都给他讲过,爷爷去世了,父亲又接着讲。祖辈们想让他了解自己生命的根源。
库尔班江是“喀什市艾沙汗维吾尔族乐器制造行”的第六代传人。两年前库尔班江专门请了一位老师在家学习汉语,现在他不仅能说,还能看一些汉语书籍。祖辈们给他零星传递的那些老城故事,让他对这座古城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冲动。虽然是在迷宫一样的小巷里出生长大的,但库尔班江更愿意从历史的角度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家园。这也是他常常与走进店里的国内外客人们交谈时产生的愿望。客人们除了津津有味地站在工作台前观看乐器制作过程外,还总爱和能说汉语、也会点儿英文的库尔班江谈起很多关于老城的历史文化方面的事情。
看的书越多,库尔班江产生的疑问也就越多,他发现,不说别的,就说自己店里出售的维吾尔传统乐器热瓦普、艾捷克、弹拨儿等等的造型和花纹都来源于什么时间、什么文化背景、象征着什么等问题,自己都回答不出来。有一位喀什大学艺术系的研究生慕名而来,问他热瓦普上那两个像羊角一样的装饰,是不是源自古老的漠北回鹘人的游牧文化?库尔班江眨了眨眼睛,告诉她自己不知道。打那以后,库尔班江与客人的交谈更谨慎了,他认为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给出一个答案,将会曲解这些蕴藏在一件件传统乐器中的古老文化。他说,“如果那样,造成的影响太不好了!尤其是从我们这样的乐器世家传出去,更不好!”
库尔班江的这种历史责任感,源自家族延续了200多年的乐器制造史。现在的这间乐器店,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买下来的。原本是两三平方米的两三间小店,由家族里几个人分别经营,在老城区改造的过程中,父亲抓住机遇,将几个小店合并为今天这间占地近20平方米共有三层的阔气店面。
对于老城改造,一向比较保守的父亲会第一个表示赞同是库尔班江没有想到的。
“当老城改造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父亲一下子特别兴奋。也许是他对自小就上旱厕以及提心吊胆睡觉的日子已经过够了,也许是他对家族乐器制作发展早有打算,总之,当老城区改造的时候,父亲是把手举得最高的那一个。”库尔班江说。
如今库尔班江的父亲将自己的老房子与自己收购的几个店面合在了一起,建成了老城区里第一个重新用现代材料建成的筋骨强壮而且面貌依旧美观富有维吾尔文化韵味的乐器店。缀满葡萄叶花纹的木雕双扇门里,四壁上及环形的柜台里放满了各种制作完成的维吾尔传统乐器。最贵重的一只都塔尔售价近万元,上面精美的几何图案是用骆驼骨头和牦牛骨头一点点打磨并一个个镶嵌进去的,艳丽中凸显古朴的美感。据说,这种花纹由喀喇汗王朝时坐落在“佉沙城”旧址的王宫传到民间。早在东汉中期,西域36国中的疏勒国国王批准来自漠北的粟特人在疏勒建了两个城堡,其中一座就是“佉沙城”。这座城就是今天老城区的恰萨社区所在地,恰萨也是喀什噶尔老城最早的城区。“佉沙城”不久成为疏勒国王都,成为喀喇汗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如果让时间在这个节点上定格,我们就能目睹喀什噶尔是怎样呈现出珍珠般璀璨的光芒。这也是库尔班江自信的来源。
如今的库尔班江一家人为了让自己的家族和乐器历史能在这座老城里继续地成长下去,就在自己乐器店的后面购买了一处新的房产,正在实施着浩大的内部装修工程。
一天不开网店,他就寝食难安
“父亲说,我们的家一定要建成老城区里最有文艺特色的、最好的。国家给改造后的喀什老城强筋健骨,再过几百年,我们的房子依旧还能在这里矗立着,等将来子孙们怀念我们的时候就会说:幸亏我们的祖辈在最好的时代给我们重新盖好留下了这样的房产,让我们能在喀什老城里幸福地继续着自己家族的历史。”库尔班江笑着说。
但自从跟着喀什市文化馆组团参加了去年3月份在深圳举办的文博会,库尔班江就每天早早地来到店里。深圳人流熙熙攘攘的买卖情景,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那里的生意是按分按秒计算的,而自己店里的生意,虽然在整条街上算是最好的,却是按天按月计算的。
不能光等着客人找上门呀,库尔班江整天心里琢磨着这个事,一天不开网店,心里那颗不安的种子就会破土发芽,弄得他寝食难安。从深圳回来后,他找老师弄懂并安装了“支付宝”、“微信钱包”这些现代化的电子支付软件,但最迫切的事儿——开网店,还没有着落呢。在学习中他懂得了,只要有一家网店,就算远在意大利、美国的客人,也可以通过电子支付手段购买家族制作的乐器。至于不管哪里的顾客一定会喜欢上这些纯粹靠手工制造的精美维吾尔乐器的自信,就像家族精湛的手艺一样,是从自己的先辈那里继承来的。
库尔班江的店里有一张来自喀什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工作小组的调研报告,上面记录着家族第一代传人胡达拜地·格挡至今六代乐器制作大师的简史。每次遇到感兴趣的人,库尔班江总是会拿出这份调查报告“嘚瑟”一下。
“您看看,这里有调查依据呢,您知道,从我的先辈胡达拜地开始到今天的我,已经是整整六代了,我的爷爷是一个将维吾尔乐器制作标准进行了统一的人,而我爸爸的徒弟现在又成了乐器街上的能手,你说我不炫耀谁炫耀呢!”库尔班江得意地顺手拿起一把都它尔弹了起来。这欢愉的气氛会让人心里一下子热起来,升起一股羡慕和崇敬。
但是“嘚瑟”的库尔班江当天就被走进店里的两位客人难住了!
“我们可是在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在这家店里修理乐器的,这个手鼓可是你爷爷亲手为我制作的,让你父亲来帮我们修吧,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你的手艺呀!”来者见到店主换成了库尔班江这个毛头小伙子,把手揣在自己的袖子里不高兴地说道。
“好好好!您稍等一会儿,我让父亲来给您看看!”库尔班江有一些无奈的笑脸中隐藏着一丝自豪。
不一会儿,西装革履的阿布力米提就走了进来。对于在老城区经营传统商品的人们来说,老城区是一个将家与商铺紧密相连的地方。商铺在街面,家一定就在附近。
库尔班江的父亲阿布力米提与库尔班江截然不同。在他的那手艺为大的年代,阿布力米提养成了一种不苟言笑、拘谨骄傲的品性。两位老顾客立马站了起来与老店主握手问候,开始介绍自己手鼓出现的问题。
阿布力米提手艺也真不是吹的。拿起手鼓敲了敲,前后翻看了一下就知道了手鼓的问题出在哪里。呼来店里的学徒嘱咐了几句,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学徒进行修补,时不时严肃但不失礼貌地提醒应该注意的问题。
与现代的老城一同奔跑
“家族里第一代开始做乐器的胡达拜地其实以前就是一个做日常生活用品的木匠,那个时候生活困苦,做乐器的手艺人非常少,乐器不是寻常人家里能有的。因为家里来了一位贵客,胡达拜地到有乐器的邻居家里去借,没有想到大家都因为爱惜自己的乐器不借。胡达拜地一赌气,就说不借那就自己做一个。因为木匠都对木头非常迷恋,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就做出了一把都它尔,从此他的手艺就开始一代代地传承下来了!现在已经到我儿子的这个时代了!”阿布力米提说。
可是更让阿布力米提能挺直腰杆站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自己的父亲——家族第四代传人艾萨·沙吾提,他在1950年统一了维吾尔乐器的制作、长短、大小等,使维吾尔乐器更加精美、结实,更加标准,音质稳定,提高了维吾尔乐器的综合使用率,成为当时国内外著名的乐器大师。很多著名的国内外音乐人都慕名来喀什老城找到店里购买乐器,那时候可以说是这个乐器店最辉煌的时候。而这也养成了阿布力米提说话很硬气,有一些贵族气息的个性。
与阿布力米提聊天,他提得最多的就是丝绸之路辉煌的那些年代,祖辈们一年总要带着自己制作好的乐器与家人进行一场生离死别,然后跟随中亚来的驼队远走他国去做乐器买卖。“我的家族可以说是在丝绸之路上对乐器的传承和优化作出了很多贡献的家族。当时给乐器上漆这个手艺也是祖辈们从国外带回来的。”阿布力米提说话虽然语气平稳,但是重点加强的那几个字总让人无法忽略。不过为了能让这门手艺完全地传授到库尔班江的手里,阿布力米提真是没有少费工夫。“我们的时代就是手艺为大的时代,想跟父亲学艺的人都可以从家门口排到巷口,我学制作乐器是自然而然的,就是为了传承。但是因为没有上学,没有文化底子,我觉得还是很欠缺,就想让库尔班江上学,然后再学习手艺,没有想到这孩子还是有自己的想法。”阿布力米提说。阿布力米提坚决支持孩子上完学再学手艺。为了有所熏陶,在儿子初中毕业后,阿布力米提常常让库尔班江到店里做些乐器上用的小配件。但对于已经上学的库尔班江来说,从制作配件开始学手工艺太乏味,根本没有学习的兴趣。还不到两年,库尔班江就开始耍性子,要去上大学,见世面。“当时我也觉得特别纳闷,父亲竟然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就说好吧,你去上学吧,然后给了我5000元,送我到了乌鲁木齐。”库尔班江笑着说。
在乌鲁木齐生活的头几天逍遥自在,库尔班江报了计算机班,报了汉语班,准备在乌鲁木齐好好学习,找一个时髦的工作。可是还不到10天,库尔班江的脑子里就开始浮现父亲制作乐器的场面,突然就特别想念那些手鼓、弹拨尔、都它尔、热瓦普悦耳的声音。“走着走着就觉得好像有手鼓的声音,坐着就看到了父亲修手鼓的时候让我打下手的场面,就连那个时候觉得乏味的制作的小配件都让我觉得怎么那么精美。最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回家了,坚定了自己学习乐器制作的信念,开始跟着父亲经营这家店,直到现在。”库尔班江笑着说。但是作为乐器店的第六代传承人,库尔班江一直都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特别重,就如这座古城一样,经历过岁月的洗礼,但是还处在不断创新和改变中,而他作为这其中的一员有着这样的责任感。
“改造给了老城区一次新的生命,也给了像我一样在这里生活的人一次新的生命。我与老城区一样都站在了一条走向现代化的新的起跑线上,我们要并肩起跑,共同走向未来美好的生活。”库尔班江望着老城区那一条条深深的巷道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