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角文化观察之:馥郁如酪 热烈如诗

19.11.2014  14:07

  阿不都克里木纳斯尔丁:《新疆小姐

  克里木3

西北角文化观察之:馥郁如酪 热烈如诗

韩子勇

  十几年来,一直惦记着为老克写篇文章。名字都想好了,叫《馥郁如酪 热烈如诗》。甚至,还试着随手拟出了这样一些从脑子里蹦出的关键词:同代人/大国油画的边疆/ 香喷喷的画/ 热烈如诗/优雅与骚情/不竭的热/形式感与贵族气/颂:华美的、青春的……但我俗务缠身,特别是要评老克的画——应该有的那样一份说不出讲究,让我暗暗有了“可以再等等”提醒。于是,便拖下来。

  老克是老朋友,是兄长,是我很敬重的艺术家。他来北京住院了,我和一位新疆的朋友到301医院去看他。他瘦了一圈,乍一看,有点认不出。周涛兄赞美过的,他那一头浓密而晶莹的漂亮白发,显得稀疏了不少,再不是自画像中那个面色黝黑、白发怒放、双手捧着几只就要恓落的鸽子的侧面像。那幅不大的写生,是在意大利?阳光、鸽子们扑闪的双翅向上收拢、努力下伸的小爪子就要抓住铺开了大手、人物的脸上流泄如瀑的喜悦和孩子般的瞬间惊讶,好一团轻松而蓬勃的生机,被老克寥寥几笔捕捉到,又仿佛极不甘心、就要蹦出画框。

  而现在,老克气色苍白而萎顿,但精神尚好,仍是豁达、健谈而幽默。在他不经意间略微的卡壳和喘息里,我似乎看到了他无限的疲惫和虚弱——的确,不知是突然瘦了缘故,还是化疗的损害,就连语音也不像过去那般浑厚饱满了,好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削得很薄很薄,声音有点明显的细、高、飘。

  下电梯的时候,我送老克几句话:“不再为任何人生气,不再为任何事生气,不再把任何人放心上,不再把任何事当成事,把自己当成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后面停住没说的话是:“要很轻、很随意,别动,一动就沉了”。

  出医院大门时,本来要换我的车,送老克去办事处。但正赶上下午下班的高峰,医院门口马路上那个挤呀,交警根本不让停车,眼看车在百米之外,就是开不过来,糊里糊涂,老克坐儿子的车走了。这一天,是阴历7月7日。暑热不退的苦夏,“七夕”混浊的暧昧,艺术、故乡和挤成一团的车流,擦出我思绪的火星,点燃叙述的雷暴。

  老克的全名叫“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1947年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圈里的汉族朋友叫他“老克”或“克老师”、“克院长”,甚至很多媒体的采访,也是这么叫。这样的叫法当然不对,应该叫“老阿”、“阿布都克里木”,郑重的场合应该叫全称“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才对。但东方文化的一个特点,是什么事都挡不住熟稔和亲热,越熟稔越亲热,就越简化直接,当然有时也越鸡毛蒜皮地更加啰嗦。

  老克1963年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美术专业附中毕业,1967年中央民族学院美术系绘画专业本科毕业,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微博]油画系研究生班。这届研究生班,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届,西北五省,也就老克一人,老克也是维吾尔族第一位油画专业的研究生,同班者如陈丹青、刘大为等,多已名满天下。老克的毕业创作是《哈密麦西来甫》,这幅极具装饰性的油画,有一个细节,就是婆娑起舞的女人像,她的一侧嘴角,调皮而明媚地挑起来,挑得很夸张,别具味道,一下子抓住维吾尔女性大方、豪爽、火辣辣的性格。这和汉地女性“三从四德”、低眉顺眼、内向羞涩的文化人格区别开来。这种的画法,让我想起唐诗中的“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的胡姬;想起纳瓦依诗中那颗让人神魂颠倒、占用诗人大量笔墨的美人痣;想起早年间伊宁市的林荫道上,姑娘们挽臂而行,走成一排,占据了整个路面,欢歌笑语如风过白杨,树叶哗哗哗哗,一浪一浪,渐行渐远的情景。这种挑一侧嘴角的画法,我发现后来常被有些油画、国画中窃用。每每见之,会心一笑,心里想:“这是老克的嘴角”,别人画,不像是美人调情,而真像嘴歪歪了。

  老克1988年至1989年,在法国巴黎国际艺术城深造、举办画展并先后赴欧洲、中亚、东南亚诸国进行艺术考察。2000年赴意大利举办画展。2004年应邀赴美国华盛顿出席<古道新彩>画展。曾任新疆画院院长等职。第六、七、八、九届全国美展油画评委,历届“中国油画展”评委。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任中国壁画学会副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协油画艺术委员会委员、新疆油画学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硕士生导师、乌兹别克斯坦美术学院名誉教授、全国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2005年吸收为“世界教科文组织专家成员”,同年被世界教科文卫组织授予百位中外专家首批特殊贡献“金色勋章”……老克是有着完美履历的同代人,和同道当中屡受挫折、艰难学艺的人相比,就是个新疆美术的“高富帅”,其整个家族也是非富即贵,兄弟姐妹中,自治区副主席一个,正厅副厅一堆,老克的女儿也是维吾尔族当中第一个学美术的博士。这情况在北京或不算啥,但在边疆,是比较突出的。我看遍克的画,几无荒寒窘迫之气、狼狈落魄之象,不是那种颓败衰微、神经兮兮的美,不管是荒野间的刀郎人、或者绿树掩映的高台土房,皆是色彩饱满、气韵华贵,即使是画荒漠、河道、戈壁滩,也五彩斑斓、磊磊大方,升腾出内在精神的辉煌,充满自信、自美与希望——说到底,老克是审美的,是个以美看世界的人,再朴素、再简陋的物象,也有一份华美和贵重。

  这和新疆文化的底子相近,和民风习俗相近。你看维吾尔老乡乡野间的土房,歪七扭八,就是绿树中随意包裹下的一堆堆灰白土黄,但突然就是一个描满彩色图案的大门,进了院子葡萄架下硕果累累,清新幽凉,半人高的大花开放,再推门进屋,地上墙上是地毯挂毯,木箱上镶满金箔条组成的图案,一床床的被子,叠好码放很高。衣着、装扮也是如此,仿佛要补回大地的荒凉与单调,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有条件,总是偏爱浓颜重彩。这样一种民族文化的底子,在老克那里找到艺术的依据,用色大胆,热烈狂放,隐然而有力地透露向往美好生活强烈渴望。

  老克的油画创作,得益于边疆,得益于民族生活丰厚,得益于他用色彩、笔触、线条,把一个民族的文化,准确漂亮地带出来,画出了黑格尔所言的“这一个”,趣味、气质、个性、心灵,再也不会搞错、不会混淆。我看到许多画,画的也是民族生活,但仅仅是“”,表象的“”,“”而陌生,不是“熟悉”,不是会心一笑、但又说不出的那份亲切。做到“”,有技术、不掺假、肯下功夫就行了,但做到“熟悉”,有那种物我两忘、形神合一的默契,太难了。只有熟悉才有交流,才发生联系,熟悉越深,联系也越久,想忘都忘不掉,入眼即不朽——至少在你的生命里,它是不朽的。许多画得很象的画,看时有感慨,那份逼真甚至也使你忍不住想用手摸一下,但一扭脸就记不住了,没印象,更不会魂牵梦绕,是因为大伪似真,象而陌生,仅得表象,结果似是而非。现在许多进口水果,看起来太象水果了,甚至比水果还漂亮,就是一吃不是那个味。水果还好办,人类远比水果复杂,内在的东西超过表象几千万倍,要用油画表现出来,得用心,而不仅仅是靠技术。

  油画进入新疆的历史并不长,老克实现了油画的民族化。由于视神经萎缩,视力大减。他后来的画,越来越概括,也越来越准确。仿佛胡大只让他保留能看到美的视力,排除了表象的干扰和诱骗,一切杂芜的东西都不见了,于是越发大胆、直接,越发依赖记忆、直觉和灵感,艺术感觉更加高级,更加逼近一个民族心灵的气息。

  我常常感到,绘画是有气味的。有的如小麦,飘出淡淡成熟的醇香。有的如水草,清幽或湿热、颤动或宁静。有的似果香,清清淡淡,酸酸甜甜,小巧诱人。有的如朔风中草原,带着一份雪意的凛冽和荒寒。在千千万万的气味中,老克的画,是奶酪的香味,很稠很浓那种,凝结成块,经久不散。这香味来自一个民族的身体和心灵,那么浓郁,浓郁到有很重的份量,浓郁到弥漫很大空间,浓郁到一股一股散发很久,浓郁到令到晕眩陶醉、融化其中。

  老克的画,是香喷喷的画,像个大美人,从眼前晃过,就留下一道香气的走廊,让你目瞪口呆。不管是画什么,从老克的画中,都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不可遏制的热,很有力量,很有能量,好像永远是一颗滚烫的心,在怒放。在《浓颜的新疆》一书中,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民族的情感可以用温度来测量,维吾尔有一颗火热、奔驰的心。老克的画,带着民族的体温,热烈、高亢、多情而盲目。

  老克这个人和他的画,是优雅而骚情的。这一份优雅,并不因家世的优渥与教养或者个人完美的履历。我见过的大部分甚至从未去过县城的乡下人,在一些大的场合,言谈举止、吃喝唱跳,仍是优雅、大方、从容而讲究的,从不自卑而怯场,那样的一份全身心的投入和自然而然的感觉良好,往往让我傻眼而羡慕。80年代末,在喀什噶尔的一个公园里,一群花技招展的歌舞团姑娘在那里跳,一个贫穷的精瘦老人在另一处跳。我独自看他的舞蹈,他没几根头发了,脖子上还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瘤子,鞋子露出了脚指头,衣衫也算不上整洁。他满脸是汗,一丝不苟,舞姿优雅而沉醉,尘土飞扬之中,像个玩疯了忘了回家吃饭的孩子,脸上那份入迷和愉悦呀,也随着汗流淌出来,在阳光和尘土中闪动。就是这些普通的底层百姓,这些自然之子,从未被命运扭曲,而保留一份天真、浪漫和优雅。老克这个人和他的画,很好地继承了这份普遍的、暗暗传递的优雅。

  再说骚情,我总觉得,在汉文原来的语境中,这是一个不错的词,特别是和优雅联在一起时,就是既有风度又有情趣。光骚情不优雅,可能举止失当、有失风度、令人讨嫌。而缺少情趣的风度,用一句今天小青年流行的俗话,是不是有点“装逼”呢。老克的画,是多情的,饱含爱意,即使是风景,即使是静物,即使画的是戈壁滩、沙尘暴,都融化在令人心碎的爱怜、悲悯的色彩和线条里。在老克的画中,没有暴躁、阴暗、猥琐、冷漠、沉闷、衰败和死亡,是颂,是青春的、华贵的、广阔的、热气逼人的颂,是生命的热情、乐观和燃烧。

  维吾尔传统文化的核,是音乐和诗歌,音乐和诗歌中简洁概括的形式感,似乎也转换为老克油画中的装饰性,转换为老克油画中灵动的笔触。越是走进老克的画,就越想了解新疆这片土地和人民,越是了解这片土地和人民,就越是理解老克的画。老克的油画,是有根的,是新疆这片土地长出来的,遗世而独立,就像旷野上的一颗大树,孤独、热烈而狂放的舞蹈。

  克里木之前,未有克里木;克里木之后,再无克里木。

  2013年8月13日,农历七夕

  韩子勇